晨雾未散时,父亲总爱在院子里打太极。院子里桐树强劲的枝干与他藏蓝的练功服融为一体。远远望去,像棵生了根的树在缓慢舒展柔软的枝条。我伏在窗边呆滞地看他绸衫被风掀起,动作慢得像要融化在熹微晨光里,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练拳最美妙的画面,也是我十五岁那年心存学拳的初心,那抹挥之不去的,来自掌心的爱。
我的父亲本是一位体育老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武术。那年,正好知青下乡,我们家里住了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插队知青,武术散打曾获得市里冠军,父亲和他整日探讨武术,形影不离。后来还有幸结识了陈家沟太极传人,便兴致勃勃走上了研学太极之路,如痴如醉,有时他和别人谈话过程中都会自发地在练习云手或者太极发力,陈氏太极拳在他的钻研和苦练下,演绎的游刃有余,后来竟然还收了几个徒弟。
那时我上初三,因当年中考复试压得兴趣全无,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公式全在打架。正好父亲让我跟他学拳,我便抱着虚度时光的想法答应了。父亲教我第一个动作”起势”时,总爱用老茶碗作比喻:“手要像端着热茶,松而不懈。”可我的十指总在颤抖,而且手指总是伸不直,仿佛茶碗里盛的不是茶,而是滚烫的铅水。紧接着是金刚捣碓,他要求站桩如铸剑,身形合一,切记火候不到就开刃,剑锋必折。我的单脚在青砖上碾出了凹痕,可是那天直到暴雨突至,父亲仍立在雨幕中推手给我示范,衣摆滴水成圆,我方知何谓“周身轻灵,贯串一气”之势。
紧接着父亲教我“白鹤亮翅”,我刚摆出架势就被父亲用力按住肩膀,严厉地说:“膝盖再沉三寸。”他用粗糙的掌心抵着我的脊梁骨,像用标尺丈量木料的匠人。他纠正动作时极少说话,只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托住我的肘尖,那双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比晨光唤醒我沉睡的肢体还幸福。经过多日反复练习,我突然发现自己能保持“白鹤亮翅”近三分钟,惊奇地心中乐开了花,感觉树叶间隙漏下的光斑在眼皮上不断跳动,如同快乐神秘的计时器。
更有趣的是父亲教我掩手肱拳时要我体会“掤劲”,那种如水托舟的绵长力道一直记忆犹新。而我呢?机械地重复着单鞭动作,直到右手小臂突突跳动,像是皮肤下藏了只困兽。“劲在腰腿,不在手臂。”父亲忽然按住我的后腰,惊得我踉跄半步。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漾起笑纹,顺手抄起墙角的扫帚:“来试试这个”。扫帚柄和掌心贴上我绷紧的胳膊那刻,某种温热的流动感突然从脚底漫上来,扫柄在晨光中划出的弧线竟有了水的柔韧。
十五岁正叛逆期,初学源于兴趣,但父亲的执着让我失去了练习热度,我故意把“白鹤亮翅”做成丑态百出。父亲不恼,反倒拉我去看院外槐树新抽的嫩枝。枝条在风中弯出惊蛇般的形态,突然“啪”地弹回,震落满地残花。“太极劲不在对抗,要像藤条借风势”。他说话时,手指顺着枝条的震颤画圈,我忽然看清了那些年他演示缠丝劲时,袖口荡开的涟漪里藏着多少磨炼与耐心。三个多月和父亲的朝夕相处,让我一个对武术没有任何天赋的懵懂少年变成了胸怀侠骨柔情的太极新手,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够较为熟练地打完整个老架一路套路。我也能充分感受到,我独自在练习太极拳的时候,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
中考前夜焦虑发作,父亲便带我打了一套云手。月光下他的掌缘泛着瓷白的光,推掌时带起的夜风裹着的花香。“记住,丹田是磨盘,心事都是待磨的谷子”。那夜星辰在他转腰的弧度里碎成银河,我第一次在太极的刚柔融合里触摸到生命的秩序。
父亲常说太极拳是内家拳,其精髓是以气运身,连绵发力,勤练则强身健体,更能自卫防身,当然也是一种变相调节。至今我也坚持了三十多个春秋,现在利用闲暇时间,我时常找一个空旷的地方,修心养性,舒展筋骨,总会感到父亲的身影一直在我身边陪伴,时而还会亲切地指点我。其实,父亲在跟我授拳融入的过程中,不是简单的传授,更多教会了我做人处事的细节和素养,让我对待和处理任何事情的态度应是积极主动、细致入微和坚持到底。
如今我站在他曾经的位置教女儿推手,庭院的桐树已亭亭如盖。小丫头抱怨动作枯燥时,我握住她稚嫩的手腕:“记得吗?爷爷说太极要练到骨头缝里渗出月光”。她咯咯笑着扭身逃开,发梢扫过的空气里,三十年前的晨雾与此刻的暮色正缓缓交融成同一种韵律。我隐约看到父亲正在打一套极慢的揽雀尾,纷扬的雪片随着他画出的圆弧聚成游动的银鱼,又在收势的刹那四散纷飞,恍若银河倾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掌心划过处传递的是父亲的爱,而这暖心的爱又传递到了女儿的身上,这掌心的爱从来不是克敌制胜的武术,而是如何让骨血与万物同频震颤的秘语。(供稿:宝鸡市眉县常兴镇初级中学 刘 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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