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人最爱的就是随时随地随口喊几声山歌，曾叔更不例外。可是这些天，喜欢喊山歌的他这些天却一嗓子也喊不出来，为啥，就因为心里不畅快。
紫阳县蒿坪镇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郁郁葱葱的千亩富硒茶海绵延起伏，形成了得天独厚的康养胜地。曾叔的小院子就扎在半山腰上，逶迤的蒿坪河绕过曾叔家后院的竹林，每当从茶园里薅草修剪劳累一天的曾叔回到家里，就爱泡上一壶紫阳翠峰，冲着山对面挂在半空的月芽亮扯开嗓子喊几句山歌，心旮旯里有啥歇摩着的不痛快也就随着山歌搁到清格灵灵的空气里了。 
但是这些天，曾叔就只一个人喝闷酒，越喝越心烦，为啥？这都马上清明节了，女儿和女婿清明节到底回不回来给他娘上坟，还没个准信，自从年三十在城里吃了一顿团年饭，一直到现在，掰着指头数，都快三四个月了，也不说带上外孙子回蒿坪来看看他，每回问起来，只说上初中了，作业多，课程紧。
这天，曾叔又一个人喝起了闷酒。正喝着，小周主任来了。这已经是他第四次上门了。曾叔头也不抬，小周主任能有啥事？不就是想征收他那三分种菜的坡地。镇里为了依托蒿坪地域特色发展农耕经济，建设茶旅融合富硒康养品牌，说是要“以农养农”，“以农兴农”，弄啥“ 两拆、三清、四改、五化”打造农耕研学基地，已经修好了游客中心和休闲驿站，但是还要修一个可以停放200辆汽车的大型停车场和观景台。小周主任说按照规划设计，这茶园观景平台最好就建在他的坡地上，因为这里视野最开阔，挖掘机也容易上来。镇里可以令外给他置换一块菜地，还可以按照农家乐的租金标准给他一份补贴，但是曾叔这块坡地紧挨着自家的茶园，收拾茶园，采茶时随便割把韭菜，摘把豆角、搭个西红柿架子恁个方便，更何况当初这里只是一片荒草，自己硬是和妻子一起经过深耕、填土、埋牛粪，把这里养成了一块肥沃的菜园子，想起妻子在世时，夫妻俩常常在这里一起收拾菜地的情景，曾叔对这块菜田是有很深感情的。再说了，镇里打造文旅经济，农家乐开了十几家，家家忙的热火朝天，可是这和他曾叔有啥关系？他反正儿女都住进了城市，孙子在城里上学总也不回来，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别人开农家乐热热闹闹财源滚滚也轮不到他，更何况，现在住的这小院子，后厢房因年久失修，已显得很破旧。自妻子去世后，他便一个人住着，守着一份寂寞和孤单。修观景台？不正好让别人站在观景台上看着他每天出出进进孤孤单单的可怜样？光想一想那个场景都憋的慌。任凭小周主任好话说了一箩筐，他就是一直不点头，不表态。他这会想，如果这次小周主任还继续跟他磨嘴皮子，就让他麻布片上绣花——白费劲。
但这次小周主任记居然没说征菜地修观景台的事，而是很意外地给他带来了一篮子青溜溜的蒿子馍和一壶米酒。他和气地问：“曾叔，这马上清明节了，红芹姐他们三回来不？”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曾叔想着，冷冷地回了一句：“飞机上做梦——天知道!说了不怕您笑话，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拉琴的丢唱本——没个谱。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年不像年，节不像节，人学习忙得很呢。”
小周主任听了也不接话头，只管在院子里扯了几根柴把带来的米酒热起来，就着墙边的火钳，把蒿子馍烤起来。又变戏法似的从公文袋里掏出一袋油炸花生米和一包猪耳朵。
紫阳的蒿子馍有点类似于青团。清明前后，当地人采撷初生嫩蒿，叶尖微卷、清香沁人，经焯水、揉碎后与面粉混合放入蒸笼蒸熟。刚出锅的蒿子馍，青溜溜的，一口咬下，蒿草的清苦与面粉的甘甜交融，软软糯糯的，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生机含于唇齿，只要是紫阳人，从小吃到老，没人不爱这一口的。
“曾叔，你尝尝这米酒咋样？是我妈特意让我带着的，说是山里过了立夏才算别春寒，喝点米酒活络气血。”小周主任不顾曾叔的脸色，就像个回到自己家的后生一样，熟门熟路地取出碟子来摆上油炸花生和凉拌猪耳朵，取出碗筷来，倒上热热的米酒。 “叔，来，尝一口，咋样？这花生真是不错，嘎嘣脆！”
好汉不打上门客，摛手不打笑脸人。说起来，小周主任的母亲的表姐也是蒿坪人，曾叔于是起身给小周主任也倒了一杯茶。
一来二去的，叔侄两个渐渐地唠起嗑来。
小周：“叔，你喊上两嗓子？人都说你唱的好，嗓子是用毛尖茶养出来的！你教教我呗，上次市里来客人，人让我唱几句，我硬是唱不出来，人说你在蒿坪上班这三四年，不会唱几句紫阳民歌？可别让人批评我脱离群众。” 
曾叔不搭话。小周主任于是自己唱起来，曾叔一听，这好好的送饭调让小周唱的恁寡淡的，忍不住亮开了嗓子：
“郎在哪个
对门嘛哟喂砍罗干柴哟喂
姐在那个屋里嘛
金冷冷冷冷冷不冬
况朗朗郎朗郎古冬嘛阳花儿
哎送饭来吔嘿嘿……”
曾叔唱，小周打拍子，摇头晃脑地学着唱，蒿子馍馍吃起来赶得上自己和妻子做的，米酒的味道也不懒。曾叔心里想，小周主任真是个好后生，要是自己家里每天不是这么冷清的一个人，要观景台就让修吧。可是观景台修起来，这每天尽看着别人热闹，就自己孤孤单单……
小周：“叔，你这山歌唱的珠穆朗玛峰上插旗子——到顶了！过几天，咱蒿坪中学“青蒿文学社的”娃娃们要出来踏青研学，你给娃娃们露两手？ ”
曾叔愣住了，小周这次不提修观景台的事了？“就给咱蒿坪的娃娃们唱两首？”
“是啊。”
曾叔想了想，今天把小周送来的蒿子馍馍也吃了，米酒也喝了，反正唱两首山歌的事情也根本难不住他，尤其是，今天叔侄俩唠嗑委实也高兴，这屋子里有了年轻人的人气就是不一样。
第三天，正是惠风和畅的好日子。一群娃娃们果然拉着“青蒿文学社”的横幅，兴致勃勃地沿着蒿坪河走上来了，等娃们走到曾叔的菜地旁，小周主任已经等在曾叔的院子里了。
看着娃娃们和自己外孙差不多大小的年纪，一个个长得就像嫩黄瓜滴着露水样——水灵灵的脆蹦蹦的，真实喜人很。曾叔亮开嗓子：
“三月三哪
上茶山哟依儿哟
姐妹采茶呀心喜欢哪
哟依儿哟
山山飘清香
处处好茶园
山山飘清香
处处好茶园
左采一把翡翠绿
右采一把细毛尖……”
歌声未毕，孩子们哗啦啦地鼓掌，大声喊：“再来一个！”孩子们热烈的掌声让曾叔情绪高涨，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被孩子的眼神期盼地注视着的那种生命深处涌动起来让胸腔都鼓胀的感受，于是曾叔又应景自编自唱起来：
“四月的茶山清明好
少年研学蒿坪来吆喝嗨……”
不知不觉地，曾叔的菜地旁边站满了从别的地方来的游客，大家纷纷拍照，鼓掌。
有个孩子为了拍摄更多的蒿坪风景，小心翼翼地趴到菜地旁边，孩子又担心把韭菜踩到了，不断调整手机，曾叔笑呵呵地说，大胆照，不用担心踩韭菜，踩了韭菜也没关系！
小周主任站在旁边，听了曾叔的话，笑而不语。
傍晚时分，小周主任又提着一袋子蒿子馍馍来了，连声说：“叔，我饿了。让我再借你的柴火烤两个馍馍哈，烤着吃比刚出锅还香！”
又是蒿子馍馍，又是米酒加油炸花生和猪耳朵。
正吃着，曾叔外孙子的视频电话来了。“爷爷，你在干啥？”
“我在烤蒿子馍馍吃啊，你吃不吃？香得很！”
原来，研学的孩子们发了朋友圈，又发了曾叔唱歌的视频和文案，文案写的美极了，又被孩子的老师在抖音转发，曾叔外孙的班主任也看到了视频，就问孩子，原来蒿坪可以做研学基地啊，你的老家就在蒿坪啊，能不能把蒿坪研学具体情况详细介绍下？于是，就有了这个电话。 
小周主任把烤的脆黄的蒿子馍馍展示给曾叔的外孙，外孙的口水都惹得差点流出来了！一连声地喊着“妈妈， 清明节我要回蒿坪，我要回去吃外爷做的蒿子馍馍！我要回去拍视频给老师看，让我班同学也来蒿坪研学……！”
曾叔听了，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一边接着外孙的电话，一边在脑子里想像外孙带同学们一起来研学的场景，想象着外孙像小周主任现在这样坐在院子里吃蒿子馍馍，女儿在厨房炒菜，对面半空挂着月芽，自己和女婿喝着小酒，唱着山歌，那个美哟……
谁知，小周主任突然说：“不行，这城里的班级学生恁多，研学的娃娃们来了，也没个娃娃们专门拍照的观景台，娃娃们又都喜欢拍照，她们要是再朝高处站，也不安全。不行，娃娃们都金贵的很，咱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了小周主任的话，曾叔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赶紧冲小周主任说：“那块菜地，我同意征收。我明个就去移栽菜苗，你们过两天就可以让挖掘机上来！”
半个月之后，曾叔的外孙和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举着队旗，带着红领巾沿着蒿坪河走到曾叔的菜地里，菜地已经被挖掘机平整并压实。
曾叔的外孙自豪地对同学们说：“这里原来是我外爷的菜地呢！”
“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小周主任肚子里的弯弯绕绕还真不少。”曾叔一边想，一边笑。
曾叔的外孙带着同学们来到曾叔的院子里，招呼着同学们吃曾叔提前给他们准备好的蒿子馍。
同学们手里拿着青溜溜的蒿子馍，一边小口地尝着，一边纷纷称赞，一个个争着要和“曾爷爷”合影，一片欢声笑语。
小院的墙上，贴着一张“蒿子馍馍是怎样诞生的”的研学体验流程图，图片上，一排青溜溜的蒿子馍摆放在一堆嫩绿的蒿子。
作者：唐玉梅， 陕西省安康市汉滨高级中学高级英语教师，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评论协会会员，安康市评论协会理事。曾担任过《汉江文艺》、《安康文学》、《香溪》兼职编辑。其散文和评论散见于《安康日报》、《散文视野》、《陕西日报》、《教师报》、《羊城晚报》等。散文集《凝望霜红里的村庄》入选2024年度全国农家书屋精品图书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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